不记得是哪一天了，总之是很久以前的晚上，冬至后那个清冷而破碎的晚上。
我昏沉沉地从教室里飘出来，从一群家长里挤过，这堂课的内容飞快地流逝了，我眼前只有走廊里灰暗的颜色，家长们各色的衣服和雨伞，交杂着她们担忧的议论声和嘈杂的雨水声，旋转着，流动着，起伏着……突然，一只厚重的手拍在我肩上，是父亲！我如同遭到了当头一棒，瞬间清醒了，父亲来了！接我回去……为什么偏偏是今天！父亲快速而有力地走在我前面——他心情好时总是如此。
我忐忑而茫然地挪着步子，唉，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成绩，父亲来接我了，偏偏是今天！我呆滞地看着屋顶上滑落的一颗一颗雨水，“快跟上，快点啊！”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我，我只好硬头皮跟上父亲。
这个冬天尤其冷，游丝一样的细雨在橙黄的路灯下斜斜地划过，疏疏的树影里传来雨滴打在叶片上的声音，偶能见瘦削的月儿淡淡的影，破碎的天空，乱针般飞散而苍白的月光，以及一片片被撕裂的薄云。
风一吹，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我努力地尝试理好思绪，那不堪入目的血红的数字像一根锚一样扎在我心里了，我开始在心里排练如何低头认罪，头，要埋到几寸；声音，要低到几分；言辞，我反复酝酿了好几次，唉！那时的我真是太聪明了！我无不自嘲地想，同时，我还怀着一丝侥幸，说不定父亲忘了问我成绩。
父亲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发出的声音都让我胆战心惊，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开门，怎样坐下，怎样扣好安全带，而父亲的动作仍旧麻利而迅速。
车开了半程，我紧张地等着，希望车能开快一点，快一点回到我的房间里，生怕父亲突然想起来……
可父亲到底是问出了那个我纠结了半天的问题。
“我没考好……”我飞快而小声地说，生怕一停顿就说不下去，父亲正开车，来不及细问，就说回家把卷子给他看。
我再也等不到回家了，还是快点结束为妙，我可拿不出那张卷子，说谎还是坦白，是生还是死？
“爸，我只考了79分。”
“什么？没听清！”
我鼓起劲，提高了声音。
“爸，我，只考了——79分——”
“79分？”
“是的。”我用近乎绝望的平静回答。
我现能记得那晚上一闪一闪的红绿灯，车灯，淅沥的雨声和父亲鹰一般的眼神。
车内一片死寂，仿佛有什么东西，被我无声地打碎了，空气迟顿了，凝固了。
我打这么点分的原因，我和父亲都很清楚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我竟沉迷于平板电脑。一天半夜，父亲起来上厕所，撞见我披着夜色而脸上全是屏幕反射的蓝光，他怒不可遏地抄起扫把的长柄，作势要打我，我太过愕然，脾气也上来了，倨傲地开口，“你尽管打，反正你也不在意我，只在意我的成绩，以为你没什么可以期待的了。”父亲骤然沉默，他只是转过身，摔断手中长柄，回房去了……
良久，快到家了，父亲只是叹了口气就下车了，他什么也没说，然而那口气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心上。
下车后，父亲走在前头，我走在后头，父亲刚才在车上的一连串训话，让我喘不过气来：考试，小升初，初中，高中，大学……我觉得好累，累得再也不想顶撞了。
我跟在父亲的背影后，好几年前，跟在父亲身后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，那时父亲负责驾驶，她负责聊天解闷，然后瞒着母亲去买炸鸡、薯条作为犒劳……可如今，同样的道路，草坪里同样的老树，同样的两个坐在石凳上拉家常的老人，同样的父亲，唯一不同的是，我却变得飞快，不曾停下脚步等一等父亲，而在我极不够成熟的目光里，父亲从无所不知变成了一无所知。
我躲回房间，趴在床上，竟忍不住地哭了，一半是因为累的，一半是因为一些我也说不清楚的东西。
我终于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我看见父亲还在院里，他躬着身子，一手夹着烟，我突然发现，这么多年来，父亲所负担的，远超过我所负担的。
后来，又一次考试里，我打了98分，可父亲再也没有过问我的成绩，我也没敢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