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老家有一个公园。公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路。路边处处柳,连接成的阴影为行人遮蔽夏日的暑气。
我不知路的源头在何处,只记得在夏日的夜晚是会有一些人在那里卖艺表演,因此那里总是围着一圈一圈的行人。晚风吹来,路边婆娑着柳树的影子。路边投下不断变化灰影,上下晃动的枝条,沙沙的声音为这炎炎夏日增添了些情趣。
不知从何时起,在冥冥之中有总是有一曲似曾相识的音律时时萦绕耳边。声音忽远忽近,婉转悠扬。循着声音找过去,先入眼的是河一片枝条碧绿下飘动的裙裾。
不出几时,人们就三三两两走过,背着手的大爷、身上红配绿的大妈、骑着滑板的儿童,将她团团围住。我奋力挤进去,臭汗味争先恐后涌入鼻子。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,捂住鼻子冲进无形的烟雾中。左窜右窜,只为了看清那人的样貌。越过各色的鞋子,近了,更近了。入眼帘的是一个女子。一袭宽大的火红裙子在风中飘扬,乌黑的长发披散,是意想不到的整洁,手指飞快地拨动着银丝。 缓缓而悠扬的音律从她指尖波动的琴弦蹦出——那是第一架深黑色的古筝,带着古朴和典雅伴随音律叮咚流入心中。湿润的,流过之处,枯木逢春。
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,有的人甚至拿出手机拍起了视频。我仔细扫视,发现人们脸上那微笑是满足的,幸福洋溢的。
此后,我每天都早早的跑到河岸边,只为了看见那碧绿下一抹红色,听见那灵动的小调。
夜晚,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男人,形态臃肿,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水泡。他在人群外观望。我觉着他不想什么好人,瞟了一眼,嘴里嘟囔几句,依然挤人群中,聆听着属于古筝的清脆。突然刚才人群外面的那个男人大步走来,往琴师的前面丢了张红纸。纸飘飘然落下,却似男人那勾起的薄唇。这时,我才发现琴师的前面有一个盒子。竟是用来“乞讨”的。里面早已有几张面额不大的纸币。琴师却是猛地站起,二话不说快速的拿起地上那个盒子,把那飘进去的纸币用两根手指头夹出来。在那肥胖男人的面前,甩到他的脚下。然后利索的收起古筝,一手提着音响,拨开人群,头也不回,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。只剩下愣住的男人和人们面面相觑。
我呆住了。依稀觉得那天的琴声似乎有些特别。
一连过了好几天,偶然间又到了那片绿色的阴影下。同样的人,同样的景,同样的声。还有,同样的盒子。一首曲终,一个老妇人满面踟蹰,脚慢慢的挪到那个盒子面前。却是毫不犹疑地蹲下身,伸出手放了几张软塌塌的纸币。琴师忙不迭从凳子上站起来,把老妇人扶起来,弯着腰向她连连道谢。
我不解的看着这一幕,不知已眉头紧皱。表演结束后,并没有马上离开,这时候琴师也注意到了我。她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模样,朝我笑了笑。坐在琴凳上,挥挥手示意我过去。直立的脊背像极了她身后的柳。
“你好像要问我什么。”她道。
我深吸一口气,眼神紧紧追随着这个女人,说“你那个盒子,”我指了指他手上那个棕色的方体。“为什么上次一个男人给你钱,你却没有接。而这个老妇人给你钱……为什么态度不同呢?”
她愣了愣,大概也是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。她并没有马上回答,而是找到了一处石椅缓缓坐下,抬头仰望着黝黑的天空。
“你懂音乐吗?”
“……”
“那个男人的行为,对我而言是一种侮辱,是一种对音乐的侮辱。音乐和梦想是不可被这种庸俗的人玷污的。”她声线居然有些颤抖。我忘了她一眼,她握着拳头,眉头紧锁,身体绷的笔直。眼睛里光亮忽明忽暗,像万点星辰不停闪烁。
“可是……”
“音乐不仅是文字和旋律的合作曲,还谱写着人们的心,展现着人们的心世界。音乐表达的是无法用语言描述,却又不可能对其保持沉默的东西,我不能容忍那些无知的人用金钱来衡量它……”到后面她越来越像是在自言自语,脸庞因语速而显得越发绯红。眼睑垂下,睫毛轻轻颤抖,像扑动翅膀的蝶。我听着那些半懂不懂的话独自沉默。
长大了以后我便离开了老家。但是当年那么红色裙裾在心中埋下的那颗种子,却迟迟无法除去。
介于这一层,我也去学习了古筝。
渐渐的,随着时间的推移,练习的增加,我弹的曲子越来越多,时常也会参加一些演出。当别人赞美的同时,我只是微微一笑。没有人知道我为之付出的努力与泪水。手指拨动琴弦的涩痛,深夜断断续续的青涩音符。无人知,也无人晓。
三年后,再一次站在碧绿之下,好像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:微微福身,婉婉落座。手臂轻扬,露出纤细白皙的玉指,抚上琴面,凝气深思,琴声徒然在殿上响起,琴声委婉却又刚毅,券券而来,又似高尚流水,汩汩韵味。琴音渐响,拖着绮丽的舞裙,一跃而起,向后一扬,长长的袖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,迷醉了眼,也迷醉了心。遮在脸上的面纱被风挑起,在空中打了个旋,悠悠然飘落而下,扫过屏住呼吸的人们,看着她的眼睛熠熠生辉,掩住了那丝淘气,百转千长。
每每指尖触上琴弦,庄重之感随之而来。艺术的纯洁,音乐的纯真。似话语,似轻喃,向我述说。
没亲手拨过琴的人,永远不知道皮肉和弦摩擦的涩痛,也永远都感受不到有心而生的乐曲多么美妙。